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追溯:唐布不只是历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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追溯曆史那怕是還原其中的某些片斷,都是一個極其艱難的過程。

但是,一年前,我還是決定要搜集一些關於唐布的素材,寫一篇小說。因為唐布帶給自己作為行唐人的自豪感,還有內心對這片有著厚重曆史的土地的感恩。對於一個喜歡文字的人來說,一直認為這是表達自豪感和感恩的最好方式。

當時,也把自己的這一想法告訴了朋友,希望從他們那裏得到幫助,同時也給自己一種壓力——說了就要做到。我甚至電話聯系了一位老人,他家裏存放著以前紡棉線的紡車和織棉布的織布機,還答應向我講述他與老伴兒之間關於唐布的故事,只待我登門拜訪。

不經意間,一年過去了,寫小說的許諾已經荒廢於俗事、案牘和電腦遊戲之間。只是對唐布以及相關的那段曆史難以割舍的情感,又總讓自己在閑暇之時,不由得循了史料中只言片語的描述,作天馬行空地想象,像夢境,又像回憶昨天剛剛發生的事情:

600年前初春的一天,一個由二十餘匹馱馬組成的馬隊,滿載唐布,從當時行唐縣城的一家客店出發,在頭馬清脆的鈴聲中,穿越熟睡中的村莊,穿越剛剛耕種過的土地,逶迤來到位於磁溝村的清涼寺前。

輕風吹過,楊絮簌簌飄落。當第一縷霞光把楊樹的枝椏鍍上一層暈紅,悠揚的鍾聲響起,驚動了坐在寺門前台階上昏昏欲睡的七八個男人。他們的年齡從十八九歲到五十歲不等,一律商旅打扮。等到厚重的木門打開,其中的一位老者站起來,滿臉虔誠地望一眼門楣上“清涼寺”三個金色大字,整一整衣冠,抬腳邁上第一級台階,徑直走進大殿,面對三尊慈眉善目的菩薩,行三叩九拜大禮後,許下他們的心願:希望菩薩保佑一路平安,千萬不要遇上打家動舍的山賊。

稍後,馬隊返回大路,沿著前朝帝王到五台山上香走的一條官道,走向回家的方向,雁北地區的一個縣城,或者一個小鎮,走向妻子兒女望穿秋水的眼神。隨著他們平安返鄉,一匹匹唐布進入一家家商鋪,或者官宦人家,或轉運京城。進入商鋪的,又由商鋪進入尋常人家,在女人的手中經過精巧地裁剪、縫織,成為一家老小的穿戴。

盡管曆史上沒有留下關於他們的記載,鄉野間也已經沒有人叫得上他們中任何一個人的名字,但我依然相信這樣的一幕曾經在後來相當長的時間內無數次重演,並想象得到那時行唐民間織布業的盛景,家家紡線,戶戶織布。幾家合挖的幾間房大的地窨子裏,青年男女一起在裏面紡線織布,日複一日,年複一年,紡出了多長的棉線就紡出了多長的情絲,織出了多少匹棉布就織出了多少個動人的愛情故事。而搖曳的棉油燈下,男人踩動織布機;女人懷抱熟睡的孩子,吱呀搖動紡車,一邊扯出長長的棉線,一如心中長長的日子,又該是何等溫馨的一幕!

說到當時行唐民間織布業的興盛,不能不說到清涼寺,以及與清涼寺有著莫大關系的兩個男人。

他們一個是明朝的第三個皇帝朱棣,給了行唐的土棉布一個響亮的名號:唐布;一個是沒有留下名字的山西人,發現了行唐土棉布的與眾不同。

公元1403年,朱棣以“清君側”為名,發動兵亂奪了侄子的皇位。高處不勝寒。為防皇權旁落,他開始殺舊臣、削蕃王、建廠衛、遷都北平。這一切,讓建文皇帝的一個近臣,他因皇權更迭而僥幸逃脫,看到了鹹魚翻身的機會。於是,按照史書中關於行唐乃龍之地,出真龍天子的地方的說法,他編了一首歌謠,從街上找來幾個小孩,給他們錢,讓他們到處吟唱:“行唐有龍脈,真命天子藏。一朝天命降,可憐難久長。”

小孩的話一傳十,十傳百,很快傳到了朝延大臣的耳中,接著又傳到了朱棣的耳中。朱棣大驚,立即派出朝延大臣查明真相。得知小孩子唱的歌謠出自這位山西人之口後,朱棣立即單獨召見了他。君臣之間究竟都說了些什麼,恐怕只有他們兩個人才知道。毫無疑問的是,經過這次密談,這位山西老兄取得了新皇帝的信任,挾一道聖旨,成了重修清涼寺的欽差大臣。

朱棣重修清涼寺具體都做了些什麼,現在已不得而知。但有一點卻是肯定的,那就是在原來的基礎上,又塑了一座菩薩,替他鎮壓龍脈上可能存在的真龍天子。而那座菩薩的原身,就是朱棣的親姑姑。親侄子的江山有虞,姑姑自然不會袖手旁觀。而自己的江山,由親姑姑鎮守,自然也放心得很。由那座菩薩的原身就是朱棣的親姑姑看來,似乎也能看出來當初君臣密談的冰山一角來。

重修清涼寺的工匠們當然不會來自大戶人家,即使在如蒸蘢的三伏天,穿的依然是自家織的土棉布做的衣褲。這種土棉布雖然不像昂貴的絲綢那樣質地輕柔,但穿在身上清冽爽滑,即使整天在汗水中浸泡,也很少有人生熱瘡。被酷暑折磨的這位山西老兄偶然得知,如獲至寶,找來織布手藝最好的婦女,用最好的棉花織布,甚至想都沒想自己應該先縫制一身土棉布衣服,就親赴京城送給徐皇後。徐皇後看過,大喜,親自給皇帝做了一套衣裳。天子大悅,當即賜名“唐布”。行唐土棉布成了當時的禦用貢品,一時洛陽紙貴了。而因為那位山西的老兄,唐布也風靡整個雁北地區,且長久不衰。

即使貴為天子、寵為重臣,也終要被曆史的風塵淹沒。曾經的上香道也成為了寬闊的馬路,並被鐵路和高速公路跨越,車粼粼馬瀟瀟的壯觀在現代速度中漸行漸遠。如今的清涼寺也已經荒蕪了,甚至斷了曾經盛極一時的香火。即使與皇家的一種特殊關系,其骨子裏難掩的那種端莊與大氣,也只能默默地訴說內心的落寞。就連那些連接記憶與曆史的紡車、腳踏織布機,也被堆放於房屋的角落,風吹、日曬、雨淋、蟲噬,散落為一堆朽木,最終在爐膛中化為灰燼了。然而,行唐人用棉花、紡車、腳踏織布機織出的那段曆史,一如穿越濃濃海霧的燈塔,雖然遙遠,雖然模糊,卻依然以榮耀的名義,以它不滅的亮光,指引和召喚著生長在這片土地上的每一個人,一代代,一輩輩,他、你、我。

現在,我去拜訪那位老人,因為那種指引與召喚,因為更近、更真實地感觸那段曆史,感觸唐布,感觸那那種曾經屬於而且永遠屬於行唐人的驕傲的強烈願望。

2009年,也是一個春天的清晨。不過,時間已經到了5月1日,是槐花的季節了,楊絮已經飄落殆盡,且難以覓其蹤跡。未及進得那個生息著上千口人的村莊,濃鬱的槐花香味已然撲面而來。

那是平原的農村非常標准的三間平房,雪白的牆磚、綠色的門窗,看上去給人一種清靜的感覺。走進黑漆的鐵大門,院子的東南角用玉米桔杆作柵欄圍起來的一小片地,有兩張辦公桌大小,裏面種著棉花,幼苗已經長出三五片葉子,像一把把撐開著的綠色的小傘。

走進老人住的屋,抬頭看到迎面牆上掛著A4紙大小的一個木質鏡框。照片上,一位頭發花白的老太太,坐在一台腳踏織布機前,認真地接著線。照片應該是趁老太太不注意偷拍的,因為老太太沒有看鏡頭,而是全身貫注地在接手中的棉線。還因為洋溢在她臉上的安詳,很容易讓人體會得到她內心那種忘我的境界。老太太是老人的老伴兒,去年剛剛去世,這張正在織布的照片是去世不久前兒子拍的。

與其說她因為遇到了一個一生可以依靠的男人,遠離了父母,不如說她因為心儀唐布而來到了行唐。回憶往事,老人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,擦拭鏡框的手有些顫抖。六十年前,當他還是一個十幾歲的毛頭小夥子的時候,經常跟了父親一起到雁北地區販賣牲口。有一次,趕了剛買的牲口返回途中,晚上宿在一個村子裏,留宿的正是他後來的嶽父家。得知他們是行唐人,他的妻子趁著他出去給牲口喂草料的時候,從家裏出來,悄悄地問他下次還來不來雁北。他說來。她又問能不能給她捎一匹唐布。三個月後,他們父子二人專程把一匹唐布送到她們家,並且分文不取。再後來,他們每次來到這一帶,他都會向父親提出到她們家借住一宿,直到有一天,雙方的父母代他們議定了婚約。

坐回炕上,炕上鋪的床單是一塊藍白格子的粗棉布,和兒時記憶中,家裏炕上鋪的床單從質地到花色,幾乎一模一樣。我試圖想從老人那裏弄明白究竟是什麼原因,造就了唐布的與眾不同,是因為棉花的品質,是因為紡線、漿線、織布的工藝,還是因為從紡線到織布的各項環節都有獨到之處。或許老人的耳朵不太好用了,沒有聽明白我的話,或者依然沉浸在對逝者的追思之中,講得卻是他因為當時家境好,上過幾天學,如何成了村裏的一名民辦教師,又因為家庭成分高,在文革期間如何被批鬥如何被關進監獄,而他的老伴兒又是如何一個人白天去地裏幹活兒,晚上在棉油打下紡棉花織布,為了供養一家老小吃喝穿戴,整宿整宿地不睡覺,以致雙目失明的。

老人說著話的時候,用一只粗棉布般粗糙的手撫摸著眼前這塊藍白格子的棉布,像在拂去記憶的灰塵,接著又用一根手指描摹那些藍白的格子,畫完一個方格,又畫一個方格,直至無語,直至眼眶濕潤,閃爍晶瑩的光。不用老人再說什麼,我知道這塊布一定是他的妻子親手織的,那一條條棉線裏,甚至那一絲絲棉絨裏,都浸透著她生命的氣息,陪伴著老人,溫潤他的記憶,寄托他的傷逝。

想起牆上掛的老太太那張側面的照片,再看也已不是A四紙大小的一張照片了,時而是坐在那裏正在織著布的老太太本人,時而是清涼寺大殿上一尊神態安詳的菩薩像,時而又是老太太和菩薩像重合而又並未完全重合的影像。

意識到自己的到來,並不是原來想象的可以使老人在回憶往事中感到驕傲與自豪,而是對他的一種傷害,我決定離開,老人卻要我去看放在另一個屋的紡車和織布機。既然是要寫唐布的,怎麼能不看看當初紡織的工具呢。我知道老人在想什麼,卻在老人就要伸手揭去蓋在上面的一塊白棉布的時候,謊稱接一個電話,對著手機哼哈一番後,告訴老人有急事,匆匆離去。走到門口,再次和老人道別,回首看到像一把把撐開著的雨傘的棉花幼苗,突然明白了它們所蘊含的深意。

從老人家裏出來,我沒有返城,而是沿著一條沙石路去了村外的地裏。我希望看到地裏種的棉花,就像老人種在院子裏的棉花,每一棵都亭亭玉立,像一把把撐開著的小雨傘。我想,與一株小小的棉花對視,或許有助於我打開關於唐布的想象之門。

放眼望去,大片大片的小麥,間雜在中間的幾棵槐樹,掛滿了白色的花,看上去更像是一幅關於田野的油畫。大概是在村子裏待得久了,竟然再沒有聞到那濃鬱的槐花香。這樣想的時候,突然想起來老人家裏炕上鋪的藍白格子的土棉布床單,即而又想想了早些年家裏炕上鋪的藍白格子的床單,想到自己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,大夏天跑累了,朝炕上一躺,清涼幹爽,一點也不沾身子,甚至能感覺到汗水被滋滋地吸收的那種貼心的癢,像極了無風的夏夜,母親口中吹出的風拂過。

我突然明白自己與唐布那種難以割舍的情結了:孩子走得再遠,永遠走不出母親的懷抱,正如盡管時間流逝,記憶也可能會模糊,但那段曆史的榮耀,對行唐這片土地,以及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精神的潤澤,卻永遠不會停止。

唐布,不只是曆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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