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样来说金刚经
第一章
对我来说,时间并不存在,我既不是活在古代,也不是活在现代。究其实质,过去、现在、未来,对我是一样的。我不喜欢标注“某年某月某日”,因为对我,那明显地不真。在我的故事里,我只喜欢用“一时”这个概念。“一时”,表示过去现在未来,三世平等,而你不在时间之内。这比较符合实际情况。
2
有一时期,我住在舍卫国祗树和给孤独两位居士所捐建的“祗树给孤独园”里。那时候有一千二百多个抛舍世业、出离红尘、追求人生大解脱的修行人共住在一起。
时候到了,我安静地披上袈裟,拿着起瓦钵,到市区里居民之家请赐食物。走在路上,我了了分明自己的每一个动作,升起的每一丝心念,飘过的每一缕感受。实事上从披上袈裟起我一直在这份了了明知里,不,在这之前也是,在这之前的之前也是。仔细推究,从我三十五岁觉悟到自己的本性开始,到如今已经几十年了,我一直在这种了了分明心意识状态里。这了了分明的意识状态是我真正的光明宝殿,是我真正的居家。我不愿意离开它,不,我也不可能离开它,一旦发现这种光明觉照就是你自己,你怎么可能离开它呢?况且,对我来说,最有兴趣的事情就是住在这无形无象、不同于世俗之光的光明殿里。退一步地讲,保持自己的心居住在这光明殿里,不但是我感兴趣的,也是我的责任,不然,修行人去干什么呢?不然,怎能称为修行人呢?更重要的,一旦我滑出这光明殿,烦恼痛苦就会渗进来。光明殿之外是尘世和地狱。我发现,人们常常痛苦烦恼,就是因为他们没有生活在这光明殿里。倘若他们也时刻住这光明自性之殿,要想真正、放肆地烦恼痛苦一次,还真不容易。
我到了城中,挨家挨户请求食物。每到一户,我注意到我的心念在说:“这是A家”、“这是B家”、“这是贫家”、“这是富家”……我对每一个心念了了分明,那些分辨之念没把我的清醒之心带走。在平等觉知的心地,心明朗清晰地察知着每一个念头,就像夜空里数着天上的每一颗星星;心观照着每一丝感受,就像白昼里看着青天上的每一片白云。每一户人家奉送给了我食物,我都安静地说一声“谢谢”。我的“谢谢”是纯粹的感恩,里面没有歉疚,也没有不好意思的味道,它绝对不是内心里一个无形的“挡”或“偿还”的动作。我平静的接受每一份给予,就像呼吸的进出一样自然。我爱每一个给予者,我爱那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相互流动,那流进流出使我们彼此体验到喜悦和快乐。给予食物和接受食物不是件小事情,那是施者与受者的一次自爱。通过受与施,二者都体会到了心亲吻它自己的喜悦。
对我来说,乞请食物是一次禅修活动,是体验一次心灵的周游,仿佛鱼在大海里游了一圈一样。舍卫城是我的海洋,那城市里每一位居民连接、释放的爱是我的海水,我每天在那海洋、海水里游动,我体验这大光明世界里每天上演的最好的情剧。“佛陀真是个有福之人”,我注意到我常常这样对自己说,然后安详的脸上升起温暖慈祥的光芒,就像天空出现了又美又有温度的霞光。
我乞请满了食物,然后恭敬地托着返回祗树林。一路上我步步莲花,柔和的清风在干净整洁的袈裟角边曼舞。安详的佛陀要返回他的园林子了。
回到居所。我慢慢品尝那食物,食用那带着无限仁爱的天地能量。口咀菁华,满齿芬香,太美好了,我被宇宙那样照顾。食物是我的父母,没它我无法活命。我不仅视迦毗罗国的父王与母后为父母,我也视食物为父母,视阳光、水份、空气等一切万物为父母,因为没有它们如同没有父母一样地没有我的存在。我爱我钵里支持我存活的食物,吞下它们,如同我把最珍贵的上妙甘露宝王藏在体内,我体验与我最爱之物化为一体的感觉。那真是太好了。我感恩我的钵、我的口腔、牙齿、舌头、身体,以及那舍卫城里的无数仁善慷慨的施主。多少因缘,达成我这一口香甜的吞咽。我将食物吞进胃里,感恩和爱却从心里溢上来。充满了整个祗树林给孤独园。
吃完饭,我认认真真地刷洗好瓦钵,仔仔细细地折叠好僧服,洗完脚,开始盘坐在那里。禅修,或者问法的时间到了。
第二章
3
祗树林里,阳光照射茂盛的波利质树、拘毗罗树、娑罗树,投下一片片阴凉,供养着晏坐的比丘、闻法的居士们。微风夹杂着隐藏在树丛中的天金叶花、大香醉花、曼殊沙花的清香,庄严着清净的道场。饭食过后,比丘们面朝我,静静地坐着。大众中一片安详的气氛。
在正好的时间。须菩提长老,比丘中年长者,从人群里走了出来。他偏袒着右肩,走向我,步履柔缓,小心翼翼,好像生怕踩着地上的蚂蚁似的。有经验的比丘很容易看出,长老在觉明之中。他走至我面前,右膝轻轻跪地,他跪得很轻,没有一点声响,仿佛膝盖和地面之间有一层海绵。他合起掌,仿佛左手和右手有一个庄严的约会。长老抬起头,神态安详,目光清澈,他对我十分恭敬,仿佛我不是他的同类而是天上的神一样。须菩提声音宽厚而平和,他说:
“世上少有的人,我所尊敬的大觉者,您常常慈悲地爱护我们这些在情绪的淤泥中受苦的人,就像母牛悯怜陷入泥泽的小牛犊;你常常智慧地教导我们这些迷失在迷宫里的孩子,就像母亲试图牵领她盲瞎的儿女。那么请问,世间那些想变好、想改变自己、想过得自由与快乐的男人和女人,如果他们发心修行,获取清净本然喜乐之心,他们该怎样修持?该怎样降伏那狂乱不安、飘动如风的心呢?”
须菩提长老问的不是个小问题,它如此常见。几乎所有世间烦恼痛苦并想着去改变的人,都寻思过这个问题。是啊,如果你想过和从前不一样的生活,如果我想过上快乐自在的生活,该怎么办呢?该怎样对待这颗一会也不停息,甚至时常刮起风暴的心呢?我当然知道答案,因为我是过来人。我既经验过普通平凡人的心理世界,也品尝过清净本然妙乐自在的本心生活。我正过着它呢。我有资格回答这个问题,这不是傲慢,就像你去过室罗伐城,知道那里的风景并知道路该怎么走一样。我了解自由的滋味,打从三十五岁菩提树下吉祥垫上醒来在实相里开始,三十年来,我一直生活在没有恼热、没有痛苦、没有嗔恨、清净安然的自性之城。我可以回答出人们解脱的道路,就像看我自己的手纹一样。
须菩提长老的问题非常具有代表性。当然,须菩提长老也确实是在代表他人而问,因为对他,这早已不是个问题了。须菩提长老也早在二十余年前就脱离了悲苦忧恼,他在清净自在的自性世界里生活很久了。他的此次提问,显然是为那些有困惑、有烦恼,但却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、以及怎样发问的人而问的。须菩提长者真有慈悲心啊,我应该回答他。
于是我说:“很好,很好,须菩提。正像你说的一样,我喜欢爱护我身边的人,我乐意帮助那些修行上有困难的人。出于纯粹的爱和欢喜,我来回答你这个问题。你现在仔细听好了,我为你解说。那些追求美好、追求快乐、追求自在的男子女人,应该这样修持,应该这样对待他那颗时起时伏、非常不定、时常引起痛苦的心。”
一位已经真正解脱的人,来回答如何解脱的问题,那真是太好了。这对那些在场的人来说,对那些能亲耳听到世尊法音的人来说,真是太幸运了,真是太有福报了。须菩提当然高兴。于是,他高高兴兴地说:
“太好了,我所尊敬的人,我非常乐意听您说。”
第三章
4
三十年前我在菩提树下月光斑驳的树影里,注视着自己的手,观想着自己的身体,看着遥远天空里的星际……。我有了一个日后改变我一生,也曾改变过无数人的发现:一切事物是无常的;一切表现为无常的事物是不生不灭的;一切身为无常的事物都没有它的自己。
想起我在王宫由小长大,想起父王由壮变衰,想到母后从生到死,想起秋天娑罗树的叶子由春天的绿变成秋天的黄,想起种子变坏而幼芽长出。我并非一次地认识到,一切事物都在念念迁变之中,小的变大,盛的变衰,好的变坏,老的变没……天地间没有哪一样事物是固定不变的,事物的特性之一似乎是“变”——无常。但仅仅注意到这点并没什么特别,这连迦毗罗国七八岁的孩童都知道,因为他们意识到自己会长大。这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真理,我有不一样的发现。
几乎人人都知道无常,但很少有人去想“为什么无常?”一想到无常,人们通常就想也不想地认为:“它就是那个样子,自然如是”,因此他们停止了继续思考、深察。但我不会那么轻率或满足于表面。我一直在想,事物为什么是无常的,它们为什么会无常?事物真的就是它表面上看上去的无常的样子吗?
空气中微风轻摇着菩提树的叶子,发出微密的私语。夜空里一两声鸟鸣,从远处传来,落入我的心。寂静的夜晚,万物似乎都在禅定之中。它们准备好了迎接黎明。
5
经如实观察,我发现了与常人认知相背的真相:在无常的表象下面,一切事物是不生不灭的;并且,那些表现为无常的事物没有它自己,皆是个无我的存在体。当然,就实际来说,不存在“一切”事物,因为不存在“个体”。这真是个惊人的发现,它颠覆了多少代人对事物仅仅停留于表面的认识啊,真是让人既震惊又欢喜。
一切事物不是它表面上看去的样子。通常我们认为有一个真实实在的事物在那儿,然而仔细观察却不见它,这真是魔术般的。譬如我坐下的吉祥草垫,当我找哪个是吉祥草垫时,奇怪,我所能找到的只是草,它到底是草还是草垫?如果它是草,草垫在哪儿?如果它是草垫,我看到的都只不过是草嘛!犹如草垫,我发现世上事事物物皆是这样。再如草,我们看似有一株草,然而当寻找到底哪个是草时,我所能找到的,不过是草叶、草根、茎杆等。如此再觅草根、草叶、茎杆等,也一样。世间万物,件件如此,看似都有一个“我”,觅时却只见“他”。
一切“我”由“他”组成。当一切所谓之我都是由“他”组成的时,这说明了什么?无我嘛。世上万事万都是无我的,每一个称为我的事物都是由“他”组成,而每一个他依然由别的无数的“他”组成。 “事物是无我的”,我听到自己的心说。由于一切事物是依他而成的、是和合的,它没有自己,没有主宰者,所以是无常的嘛。”“明明有我在,觅之唯见他,唯独不见己,此事真大奇!”我的心高兴地像唱起来。
无常之物,当它变了,它就真的消失了吗?无常之物是生灭吗?我注意到我每天用来洗脚的水:如果它受冷变成了冰,遇热就成为汽;如果在高空大量积聚就成了云,和更多的细小微尘结合便变成了雾;更一步的受冷落地为霜,继续变冷,夏天成雹冬天为雪……流转这天地间的水、汽、云、雾、霜、雪、冰、雹等究竟是什么?春天河里的冰去了哪里?夏天倒在地上的水去了何方?作为能化成水、又能变成云、雪等的事物,会生死来去吗?再如一堆干柴,点燃后会升腾起火焰,火焰和木头究竟是两样东西还是一样?当火焰熄灭,灰烬和木头是同还是异?当木头被烧成灰,它真的“没了”吗?……经正观,我发现:人们通常所看到事物的生灭、来去,只是事物虚假表相的改变,事物的实际不增也不减,不生也不灭。
我的发现让我在内心里欣然自笑,这真是太好了。在我们表面以为的事物下面,还珍藏着那么多有趣的东西。我们都被自己粗糙的直觉欺骗了,事物皆不是它表面看上去的样子。“我们都生活在错觉中”,我注意到我内在的声音说。天上那弯月亮升高了,伴着星光给予这个地球力所能及的光芒,在这星月的世界,我正注意到我生活错觉中,这让我笑起来。喜悦从我心中溢出,周遍全身,像水份从植物根部布满每一片枝叶一样。
6
当我认识到事物并不是它表面看上去的样子,它原有的形象和我对它原有的认识消除了,这就是“灭度”;当我认识到事物本身不生亦不灭,不来亦不去,不增亦不减,它一直如如不动在那里——这就是涅盘,就像我认识到于水、汽、冰、霜、雪、雾等形相之内的那不可知、不可名的“那”一样。
灭度不是将一种事物摧毁或灭除,涅盘也不是一位成道者谢世或西归。那只是认识,认识到事物的实相。从某种意义上说,灭度便是觉悟,觉了我所见的一切是错觉,悟了事物并不是它表面上看去的样子。涅盘,是事物的实相,和与实相保持一致的心的清晰状态。当我认识到某样事物并非某样事物时,我灭度了它;当我知见到事物不生不灭的本然实相时,事物在涅盘之中,我也涅盘了。
对我而言,一切时,一切事物在涅盘之中,没有可灭度的事物。三十余年来,我仔细地考察过每一类事物,试图找到不符合“无常、无我、涅盘”之真理的事物。很抱歉,我没发现。
为了便于理解这世界,我曾将世间之物分了几分类。按照它们产生的方式,分为卵生的、胎生的、湿生的、化生的。按照事物的形态,分为有形体的、没形体的。按照有没有意识活动,分为有思想的、没思想的、介于二者之间的。我对上述几类事物一一考察,发现皆不出上述认识。
在实相之眼,事物不存在自体;因不存在自体,也不存在他体;因不存在自他体,也便没有众生体。因为一切事物皆无自体——根本就不存在某个事物,所以也不存在某物生存(或存在)时间的长短。我将这种认识归纳为:没有我相,没有人相,没有众生相,没有寿者相。
活在这四种见地里真是太好了,烦恼痛苦根本无处生起,也无所寄托。因为这真理不但是针对客观事物的,也包括认识客观事物的人本身。因为于物,不真正存在可令人烦恼痛苦的物;于人,不真正存在正在烦恼着痛苦着的人。这是生死苦恼彻底的大解脱。解脱……你什么也不需要做,不需要观心,不需要修行,不需要改变外部事物也不用改变自己。
这是彻底的挣扎的止息,这是我所正处的状态,也是我希望他人认识和达到的状态。正好,现在须菩提来问我如何现实人生的大解脱了,问怎样修持,怎样对待那颗长久不安的心。因为有上述经验与认识,所以我这样回答他:
7
我说,须菩提,修行者们应该这样来降伏他那颗长久不安、充满妄力的心:认识一切事物——那卵生的、胎生的、湿生的、化生的;有形体的、无形体的;有思想的、没思想的、介于二者之间的——我将统统地、真正地认识到它们的本质与实相,我皆把它们还回它们不生不灭、不增不减、不来不去的实相,我皆灭除它们虚假的、骗人的、非真实的形相,度脱因之在我心中产生的概念和留下的影响。
认识到一切事物的实相时,也便没有了事物可认识。因为实相中,不存在千差万别形形色色的事物,只有那没有名、不可说的什么(故事的最后:那“什么”也不存在)。不存在个体,只有整体;也不存在整体,因为整体是对个体而言的。所以,须菩提,对于一个认识到万事万物实际面目的人而言,他的眼中没有“我”这个概念,没有“他”这个概念,没有由无数的我和他合成的“众生”这个概念,也不存在某一事物生存或存在长与短的生命与时间概念。
我如是这样对须菩提说,内心充满了平静和安详。于会中的大众听得直楞楞的,看来对其中有的人,他们需要一段消化和理解的时间。不过,我今天的说法是为那些即将认识到这一步的大修行者们说的。
祗树林中,阳光照射安静挺拔的树;那些比丘们,就像祗树林里的树一样安静和挺拔。我了了觉知着这一切,感受着平静缓和的语音之流在虚妄的空间诞生和消失。无常、无我、涅盘,对我真是金刚之宝,是法王大宝——谁拥有它,谁便是大宝法王。真实可信!
第四章
8
我走在舍卫国安详的大街上,一对衣著整洁的夫妇叫住了我,说“大觉世尊,请接受我们一碗粥的布施,以让我们有机会播种来生的福田。”我望着这对恳切的夫妻说,“好吧。种一收十,种十收百,种百收万,你们今日以此一钵粥的功德,将来得到无量的福报。”
我收下这来自宇宙藉由这对夫妇之手施予的粥,正准备离去。“大觉世尊”,他们突然急切地问到,“我们有疑惑。——我们仅仅给你了一碗粥,为什么将来会有如此大的福报呢?我们知道世尊不是诳语者,是实语者,但是我们实在愚钝,不能理解,恳请世尊为我们开解。”
我望着他们迷茫而期待的眼睛,说:“你们听说过尼拘陀树吧?那树茂盛的枝冠覆盖地面四五里,庇荫于人五六千,每年落下的种子万斛之多。你知道,这棵巨大的树中之王,当初也仅仅源于一颗小小的种子。”
“因缘不可思议”,我说,“请继续种善因得善果吧。”
这对相貌端庄的夫妇,在片刻中陷入了沉思,他们俩的神情姿态多么庄严美丽。我知道他们听进去了,因缘之种已种进了他们的心田。多么有福报的人啊。
9
因缘不可思议。当某一‘因’开启,当它再相遇无数无量不可思议的‘缘’时,那结局不可思议,那果报不可思议。如果是善因遇善缘,那善果不可思议;如果是恶因遇恶缘,那恶报也不可思议。走在舍卫国的街头,站在祗树林里的树下,坐在给孤独园的蒲垫上,卧在我的清净自性觉知里,我见证了多少不可思议的因缘!
古佛时代,有个很吝啬的人,一生最令他纠结的事就是布施。他住在一个很小的村落,村中以他为最富。当年头灾荒,村民穷得连锅也揭不开,他看在眼里,记在心里;但当他准备拿出他的东西给别人时,却又心疼得要命。这让他十分痛苦,这纠结折磨着他的心。
当时古佛应世,来解决人们的心灵问题。于是他便去法王座下,请求法宝以除其苦。法王观他有甚深的善根,但也有无数劫来形成的十分坚固的贪著习气。法王赐他一法:观想他满仓的金银为石头。要不停地观,真实地观,直到看那金银真如石头。法王交代,在没有把金银观成石头之前,不要离开他的房间,即使窗外再有难民哭喊涕泣也不要管,专心致志地观想。
这人闭关了三年,在闭房里他观察思维他那些金银,悟得了因缘法。继之,又了悟超越因缘的不生不灭的法实相。他解脱了。
这位优婆塞之所以能够三年闭关,思维观想金银得法解脱,是因为他对吝啬痛苦去除的需要超过他满仓的金银。有视快乐比金银更重要者,当学此人。如果吝啬也曾这样令你最为纠结痛苦,治愈它。
吝啬好比往你身肉中楔一根钉子,而布施则是拔那根钉子。贤友们,现在有人身上扎满了许多这样的钉子,请拔除你所触之最痛的一根——布施你最舍不得之物,去除你最贪著之念。
最不容易的布施,犹如拔一只塞了很久、泡胀发臃的木瓶盖。当你费了很大劲的终于拔出之后,那瓶中之物就会容易倒出了。
贤友们,上等拔盖者,不见盖;上上等拔盖者,不见瓶。了悟到无瓶也无盖的人,他将得到诸佛们所享有的自由。古佛之时的那位优婆塞出关后,不见金银相,不见众生相,因此他由布施所获得的法财福报,等虚空,遍法界,不可测量。
10
我望着座下一千二百五十余名比丘大众,他们大多神情庄严宁静。看得出,他们期待我继续开启法河之闸,流淌法义之水。于是我默然而说,须菩提这样的尊者能够听到我的无声之音:
贤友们,有一种可迅速导致快乐,带来福报的法门。浅行者带来今世的利益,深行者积聚来世的福报。它就是布施法门。如果快乐是一座大城,那么有六口大门可以直接进入它。布施是其中最容易的门径之一。诸贤友,布施不但是获得生命快乐的重要手段,也是去除内心污染的重要修行。布施一次是在自己的心田播种一次,也是按下一次福报因缘反应链的开启按钮……它的功德不可思议。
诸贤友,你们中间有人想知道怎样才能获得布施的最大利益吗?可以看得出,很多人对这很感兴趣。于是我接着说,布施也是有技术的,分层次的。贤友们想知道什么是最上乘的布施吗?我的话音刚落,藏识的大海上有微风徐来,看得出一些比丘的心海里泛起了涌动的波浪。
空气中有微弱的风穿过祗树林,几棵树的叶子轻轻摇荡。曼陀罗花的清香飘扬过来,供养着于会的大众。得到花神供养的比丘,神态更加安详,他们聆听更加专注。
我接着说,最上乘的布施,是不依赖于因缘反应的布施;最上乘的布施,是没有人相我相众生相寿者相的布施;最上乘的布施,是心念不住于物相的布施;最上乘的布施,是纯净的布施,是直心的布施,是深心的布施,是不求任何回报的布施,是没有任何条件的布施……
诸贤友,布施不是做生意,不是我给你了这,你就得给你那。最纯净的布施不暗含目的及期待,那是纯粹地被活者,被给予,被快乐的体验。纯净的布施是泉的洋溢,是感恩的开花,是爱的浪,是情的波,是宇宙之口亲吻它自己、是生命之手抚摸它自己的一次绝对的自爱行为。
能体验到布施是一种自爱,这达到了布施的最大利益。体验到这自爱也是无自性的,那是布施之为的最上上利益。
布施,多么美好的修行法门。它带你到达快乐的终极,它领你抵达实相的殿堂。布施,是舍一粒种,换取一座花园;布施,是舍一座花园,换取整个世界;布施,是舍整个世界,换取东西南北、上下四维之整个时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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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继续以默音,秘密而说:
贤友们,因缘不可思议,比那因缘更不可思议的是什么?诸法的实相!有直接正观到诸法的实相,并直“坐”于其中的人,他的福报大到如十方天地虚空般的不可思议、不可测量的程度。
诸贤友,怎样才能达成这一点呢?如果将我们的心比喻成一只瓶子,那么这只瓶子有六处漏或说有六个瓶口——眼、耳、鼻、舌、身、意,它有六个塞子——色、声、香、味、触、法。贤友们,及时活动你的塞子,经常转动它、松动它,甚至完全拔掉它、扔出去,莫让它堵住你的瓶子。
当你能够经常拔动塞子,不让它紧塞瓶口,或,甚至当你把瓶子也摔碎了时,那么,你便能做到:布施福报的最大化——它将如东西南北上下四维的虚空一样不可计算、不可思议了。……
12
无声说法只有像须菩提这样的大阿罗汉才能听懂,对于那些刚刚开始修行或者刚刚触摸到自己心地的修行人来说,有声的语言是必要的。于是我平静地扫瞄了一下大众,转向须菩提,开始以音声而说:
“须菩提,修行者的心不应该缠绕在事物上,它应该绕过事物向前流去;就像河中的水,不应缠在石头、草根、沙砾、树枝上,而应该依照本性迅速地向前流去……。
须菩提,于眼界你不应该被色攫住,于耳界你不应该被声攫住,于鼻界你不应该被香攫住;就像这样,你的舌识不应被美味攫住,你的身识不被妙触攫住,你的头脑不应被念头攫住……
须菩提,修行者应习惯让自己的心不停驻在任何一种事相上;不停驻在任何一种事相上,而开展助人的活动……
当我这样说时,大众中有人脸上微笑绽现,就像花儿破颜吐香。我知道,他们中有人被禅流所冲洗,被法喜所沐浴,身心泰然,如已食了妙香国的香饭;清净安悦,像刚从天界返回。比丘们闻我所说都很欢喜,我也很快乐,祗树林里一片安然祥和。
第五章
13
三十年前,晚风习习,我坐在菩提树下开始寻思一个困惑了我很久、也曾困惑了许多人的重大问题:“我是谁”。我开始从身体找起。
我结跏趺坐在那里,正观身体,从头顶到足底,从足底到头顶,每一寸皮肤,每一处毛发,每一束肌肉,每一段骨骼,我都了了分明,仔细察知:“这是颅骨”、“这是脑浆”、“这是牙齿”、“这是颈椎”、“这是胸膜”、“这是心”、“这是肺”、“这是肝”、“这是小肠”……。我遍观每一系统,每一组织,每一器官,甚至是每一细胞。这身体各各有名,各各有主,于是我起正思维:“我不是这身体”。
同样地,我再次从头顶到足底,从足底到头顶,正观:头发肤毛,指甲牙齿,皮肤肌肉,筋腱骨髓,肾心肝脏,肋膜脾脏,肺肠肠膜,胃脏粪便,胆汁痰脓,血汗脂肪,眼泪淋巴,口沫鼻涕,滑液尿水……。我了了分明,遍知每一脏器,每一部相,每一性质。这身体各各有相,各各有性,于是我起正思维:“这身体并非这身体”。
同样地,我正观心。对心的每一次升起,每一丝感受,每一个念头,每一刹那心相续,每一个影像、概念,我都了了分明,清楚觉知。“这是快乐的感受”、“这是不快乐的感受”、“这是贪著的念头”、“这是不著贪的念头”、“这是心相续”、“这是心影像”、“这是分别概念”……由经细致、如实的观察,于是我起正思维:“我不是心”、“心并没有心”。
我采用四观法遍察身心:一观、“我”不是身或心。身或心是生灭的,而“我”应非生灭。二观、“我”不在身或心中。如我在身或心中,应如花蕊在花朵中,然而我遍寻身心每一细胞、每一觉受,不见有我相存在。三观、身或心也不在“我”之中。若在“我”之中,应如谷麻或花株在盆子中,然而我遍寻每一处,不见有此“容器”存在。四观、离开身或心也没有“我”。如离身心有独立的我在,我应睹见,如同看到门外站着的树。
我仔细地遍观身或心的每一处、每一角落、每一可能,皆未发现有一单独的、独立的、与它物的不同“我”存在,由此可知,没有“我”存在!没有我存在,却有一个我感存在,这只能说明,这是一个错觉和对错觉的认同。这只能说明,凡夫众生所认为的我只是一个“如来”——一个好像有、好像存在、好象到来的幻象。它并非真有、并非真来,故我称这种假有的、似乎存在的、幻觉般的我相事实为“如来现象”,称见到这种事实真相的人为“如来佛”或“如来”。
14
当我这样思维时,头脑中有一个念头出现了,它不服气地说:“瞿昙沙门,你好愚痴,你教弟子每日观身、观受,观心、观法,那观了一切、了了分明的觉知,不是‘我’吗?”
在那内在的空间里,我注意到我坚定而平静的回答到:“彼非‘我’。彼‘觉’无知,而我应有知。彼‘觉’因心、因念、因身、因受、因行等众缘和合而有,若无彼众集之缘,则没此觉。我不愚痴,是你妄想。”当我说完,那声音消失了,身心世界寂寂无主,如同那外面无主的大自然。
此后的多年,我注意到我生性爱探索、爱问究竟的心提出了种种疑问质疑那真如,被它一一驳斥,一一解答,一一明了,一一降服。于是我坚定了这样一个认识:
一切事物都是“如来”,一切认识到如来现象的人皆是“如来佛”。
对我而言,世界是一个如来现象。“如来”意味着,一切事物没有自性,一切形象是心所成,一切存在如梦如幻,一切诸法逮无所得。
15
三十年来,每一时刻我都在这样的了了分明的正知之中,每一起心动念我都是正思维,没有一刻我不在这样的正念、正定之中。因为长久正确的训练,我早已习惯了这样的见地:我无法再把身体看作一个身体,我无法再把身体看作一个自己,我更无法坚持有一个我是我。当人们说“身体”时,我随顺他们说“身体”;当人们说“我”时,我随着他们说“我”……然而我知道那实际是什么。
我深深地了解,事物本身并没有形象,所有的形象都来自于心。而心并无实际。当造物主本身并不真实时,其所创造的事物有真实的吗?这如同大幻主所变幻出的一切一样,没有一样是真实的!就像梦中的创造者所创下的一切,因为创造者都不真,其创造物更无真实!一切所见,皆是幻花,同归虚妄。修行者若能见到一切事物并非它们看上去的样子,它们看上去的样子并非实际,他将能见到存在的实相。
16
每一位如实正观的修行人,都能了悟“我并非身体、身体并非身体;我并非心、心没有心;我没有我”这样的事实,这是每一位阿罗汉都能亲眼睹见的事。每一位阿罗汉都非常清楚,这眼前丰富的世界的一切到底是什么,从哪里来,它们的本质如何。在我的诸位贤友中,须菩提就是这样一位了解这样真相事实的人。
基于教学的目的,我有意问须菩提,我说:“须菩提,你认为呢,可不可以身相见如来?”须菩提回答,不可以以身相得见如来,因为如来眼里的身相并非我们普通人眼里的身相。普通人以为各种事物的身相实有,如来不然。
我回应说“是”,并继续借着答复须菩提而给会场的众位听。我说:“一切肉眼所看到的形象都不是实有的,若有人能够认识到事物并不是它们看上去的样子,他将了解真实情况。”我这样回答须菩提,众人中有不少人默契本然。实在是美好的事。
天空的太阳已悄悄移向西方,泻出的阳光照在部分比丘的脸上,显得格外柔和美丽。祗树林给孤独园里,充满了人间最恬淡安详的快乐。一园子的闻法妙乐。
第六章 17
当我说起有关“身体”、“心”和“我”的洞见时,须菩提像最出色的演员,露出担忧的神色。接着,他问我:“世尊,后代有人听你这么说,他们会相信吗?”
须菩提长老的担忧不无道理,即使在今天,有关“身体”、“心”和“我”的见解——当我这样说时,一定会有人不解,生起疑惑,甚至他们会在表面或心里说“瞿昙沙门,昏庸乱说”。是的,这种见地,和普通人的认识和观察相差甚远。如果他们那样说,是可以理解的。我不常对弟子们说这些道理,是考虑到听众的理解力。真理只有说给接近它的人才有意义,若是相差太远,说给他听,不但不能理解,反倒可能生起屏蔽真理的坚壳或筑起接近真理的围墙。
今天的法会不同,于会的大部分是修行有成的大行者,他们有的已了解我所说,有的正在接近。所以我于今天,宣说这甚深难解真实的道理。想到这些,于是我对须菩提长者说:
须菩提,不要那样想。在我隐灭之后的无穷岁月里,那些内心清净、持戒修行的人,听到这些话语,能够相信,并且以之为最真实的真理。须菩提,应该知道,这样的人不是一时半会的修行,无数念念事事以来,他在不停地修。因为有那些修行的基础,所以一听到我今天所说的这些话,能够完全地相信。这样人的福报,就如上面所说,无边无量,状如虚空,不可言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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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停顿了一下,安详地望着会场,接着说到:
须菩提,为什么会这样呢?因为这样的人,不再被事物表面上的形象所欺骗,他已深深地了解法空,了解事物的自性空;他已明明白白地知道,事物的形象是怎么来的,事物的形象是谁所成。因为对事物的本质和形象都有清晰地了解,所以他不再被眼前所出现的事物及其样子所欺骗。他能时刻了了分明地如实知见,心不被主观本体所迷惑,也不会被客观物体所欺骗,更不会被由此衍生出来的时间、空间的假象所干扰。
他活在主体之外,他活在客体之外,亦活在时间和空间之外,须菩提,这样人的自由如何呢?因为见到主体没有自性,也见到客体没有自性,他的一切造作顿然止息,如同梦醒了,梦中的人再也无法进行他的工作了一样。当他再起造作,他了了分明,无强迫,无执著,那只是事相生起,他开始体验纯粹的生活。纯粹到是什么就是什么,没有多余,没有哆嗦,没有缠绕,一切是纯粹的干净,像秋天落尽叶子的树。看就只是看,听就只是听,尝就只是尝,觉就只是觉,知道就只是知道。
那样的人纯粹得像没有一点烟尘的火,像秋天明净的天空——不挂一丝云彩,即使挂一丝云彩,也纯粹地彰显天空的明净。他的一举一动,一切作为,像被擦得干干净净的明镜里所照耀的事物一样。他活在百分之百地纯度里和绝对的清晰中。清晰和纯粹是他的两大特征。须菩提,这样的人如何?这是一个纯正的修行人的样子。他很纯净,他的业像被完全清理干净了一样。他动,像和煦的风;他静,如安然的树;他明快,如春天的小溪;他深沉,如沉默的大海。
须菩提,这样的人不是神,他就活在人间。诸佛都在人间成佛,莲花怎么能够离开泥水而盛开呢?这是清净的人的样子,清净的人就像他一样。须菩提,这样的人的福报如何?假如他不这样,他称不上清净。须菩提,清净的人有无量的福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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须菩提,如何才能回到完全的清净呢?用简单的话说:
活在四种基本的见地里——无我相、无人相、无众生相、无寿者相。怎样才能活在四种见地呢?心不取相——心不被事物看上去的样子所拐走。怎样心不被事物看上去的样子所拐走呢?去认识和体证事物的本体是空性的、是无本体的,事物的形象是心虚妄创造的。如此了了清晰地活在这四种认识和觉知中,心的主动造作和被动造作将大幅度降低,以至为零。
我用这种理性的语言,结论式的话语说给会场中的比丘们听,我知道,这对一部分人而言是无意义的,一是因为他们不需要结论;二是他们尚不能完全听懂;三,即使他们听懂,也只知其然,不知所以然。但对另一部分人,这样简短的结论式的开导,极具意义。它简短,清晰,对那些恰在此处模糊的比丘,给予了明确的指导和有力的支持。如同持着火把进入暗室,因忽然而来的光亮,修行者瞥见了自己眼前的路,知道自己没有走错,于是脚步更加坚定。
因认识到这,我继续给出结论式的发言,我说:
诸贤友,不要着法相,不要著非法相。因为无论你著法相还是非法相,那都是于心取相的表现,那都是没有活在四种见地的表现。所以贤友们,莫着法相,莫着非法相,于相离相,才是正确的修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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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赞叹着持戒、修行和清净的福报,述说着如何达成的方法,法会中的比丘被深深吸引,他们听得那样专注,那样喜悦,我被一千二百多名比丘所呈现出的安详喜乐的场能所供养,深深感恩着这不可思议的妙因缘。
我一生里不停地讲“法”——那似乎是我一生演讲的主题。为了不让弟子对法起了执著,我对诸比丘说起这个过去无量诸佛都曾说过的经典故事:
尼禅连河旁边,住着一户首陀罗姓人。困于河水,这家人生活十分闭塞,数十年来从未和外人沟通。这家的男主人非常想到外面看一看,尤其是到河的对边。但苦于河水宽阔,自己又不会游泳,无法到达对岸。一天,首陀罗的男主劳动归来,路经河边。忽然一阵秋风吹起,娑罗树的叶子落进河里,此时夕阳斜照水面,煞是美丽。这位首陀罗的男主人被深深打动了,他蹲下身子,静静地欣赏着飘荡在河水中的叶子。突然,他看到一片叶子上,有一只甲壳虫正伏在上面,被微风吹着,悠悠地飘向对岸。他突然受到了启发,叹曰:“我苦渡河,日夜不能,今日此时,虫师教也。”
他站起来,回头瞭望潇潇竹林,主意来了。于是他回家,找到镰刀斧头,入山伐竹,集竹成排,推排入水,随成一筏。此首陀罗,乘伐过河。于此河中,此人一边推筏,一边叹歌:“美哉,美哉,此筏如宝,助我逍遥,浩淼水上,如行大道。”不知不觉,此人到达了彼岸。上岸已,因想到此筏之宝贵,因想到造筏之辛苦,将筏置于岸边,又恐人偷偷拖走。于是此首陀罗夫,顶筏而行……
故事说到这里,我问会中的比丘们:“诸贤友,此人过河携筏,是智也?是愚也?”众人说愚,于是我说偈曰:“诸贤友,我佛所说法,如彼水上筏,贤友乘筏渡,至岸离舍它。”接着,我又说:“诸贤友,我们精进修行,为了解脱自在。一旦抵达自在,各种方法都应舍弃。我们不应该如那首陀罗村夫一样,携筏上岸,自累其身。诸贤友,在修行之中,抵达了身心自在,正确的方法都应该舍弃,何况不正确的方法呢。”
“法尚应舍,何况非法!贤友们……”,我的声音起于心,发于喉,从唇齿之间跳脱而出,落入寂静的时空,犹如水晶珠落入宁静的湖面。滴落的法音在空气中柔和而有力的震荡,引发着一层一层无形的涟漪,穿过时空,直到千年之后,引起更多人心的涟漪。
当我说法至此,会中的比丘快乐怡然,如饮琼浆,如尝甘露。舍卫城集福之地,妙云吉祥。我含妍微笑,如莲花清香盛放。诸比丘与我,自性身心,畅快无比,好一个清凉国,好一个妙香园。
第七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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某些时刻,静静地坐在园子或树下,我注意到我的头脑会自动生起一些有关过去的画面,一些声音,一些画外音。头脑真是一个绝妙的乾达婆城电影院,未了的业、已了的业自己创造着画面。我是那个愉快的出离的欣赏者。
无量劫来,因为受过同样的业习训练,我有一颗和普通人一样的头脑。我一个人的头脑似乎就是整个人类的头脑。在我里面有过的故事,在他们头脑里也曾出现过;在他们头脑里有过的故事,同样也会出现在我的头脑里。意识好似传染病一样,一旦一个人被某种“病毒”感染,另一个人很快就会被感染。在心灵世界,我曾仔细地查看过那些“病毒”,我曾仔细地观察人类被感染的“症状”。
人类被感染过的心灵,最基本的症状是:贪婪——好像我们得了某种饿病什么的,不论给我们什么样的食物,永远吃不饱;嗔怒­——好像我们中了某种奇怪的神经病毒,间歇性的精神发作,只要外界的事物一不如我们的意,我们就会发疯发狂发癫;痴、无明——就好像我们吞了某种特别的药丸,一旦我们服下,我们就自感聪明、但实际愚蠢透顶、却一无所知。
依据这些症状,我命名那些“病毒”——贪毒、嗔毒、痴毒。但为了使感染源、病名和症状统一,我简化地称它们为“贪、嗔、痴”。试着去查看一下,人类里,没有经过训练或治疗的心,有几个不被这种病毒所感染?并且得病甚深?
我注意到,虽然我已是位恢复健康很久的人了,但过去那些得病的经历和记忆,还在我的头脑中。我发现,反复跑在人类头脑中的古老故事或画面,因着某种因缘还会出现在我的头脑里,但我注意到它们不再影响我。贪嗔痴的病种无法再作用我,那就像把种子种在虚空,无法再生根发芽一样。
过去“得病”的记忆对我是种丰富的营养,它是大慈大悲之种生起的土壤,是使我与世间的兄弟姐妹父母等深深连接的基础,那是我走向他们和理解他们的一座银桥。我感谢我曾经被那些人类共有的心灵病毒所感染,我也感恩我已全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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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想我从二十九岁离宫出家,入于树林,随各位师父修行,六年艰苦卓越的下真功,我得到了什么?回想我菩提树下发誓“若不找到真理,我就死在这里”,以及此后深深地用功——修习四念住、拔转十二因缘之轮、历行八圣道等,我得到了什么?
仔细地考察,我得到了“健康”——然而,健康是我本来就拥有的东西,是我自然、正常之时的原本相状。当你从病中恢复健康,你得到了什么?可以说你得到了健康,也可以说你一无所得,你只是去除了一些东西。修行是一种治病过程。所幸我已完全健康,我将这种完全的健康命名为“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”。
当你也从贪嗔痴这种人类共有的甚深病状中恢复过来,完全健康,你也得到了“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”。一切人类中心智完全健康的人都已得到了“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”。那些回错觉为正觉,回病中所见万象差别的“不平等”,为健康时所见、如视夜梦中物一样的超“平等”者,皆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。
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是幻觉的消失,是贪嗔痴毒的清除,是人类一切精神症状的恢复。人类心智的完全健康便是“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”,恢复那个健康便是“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”。我不知道,一个人得到了他本来就应该有、完全正常自然时的原态,是叫着“得”呢?还是叫着“未得”呢?这真是一个怎样回答也不会错的问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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更重要的:当我们说“病”、病的恢复——“健康”时,前提是有一个“人”存在,假如没有一个“人”存在,那么就没有讨论的前提;如果要讨论,那就如同议论乌龟的毛是长还是短、不能生育女人的儿子是高还是矮、梦中的花朵是漂亮还是丑陋一样,没有基础,全成戏论。
有趣的是,我所说的“佛法”、“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”等这样的概念,和此基本相同。我仔细地深观过世上的每一类事物,包括人,它们都没有“自体”。没有自体的事物,是觅取不到的,是不可议论的,它们不是某物,不是某物的东西,更不是“非某物”。
世上没有一个具体的东西叫“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”,也没有一个具体的东西是那样东西。没有实际的某物,确切地说,也不存在对某事物的认识,更不存在对那些事物的真实说法。一切所见,如梦中的所见;一切所说,皆如梦中的呓语。
我这些认识和见地,谁能够相信或认同呢?一切深深修过中观和唯识的弟子,皆能认同。在数年的共修岁月里,我观察到须菩提已是这样一位大证悟者,在我的诸位贤友中,他对事物没有自性的了解最为真实,最为彻底。我的话他已全懂,我的秘密对他不再是秘密。
所以当我问他说“须菩提,如来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不?如来有所说法不?”他没有一点迟疑和困难地说“按照我对您和真理的了解,您的意思是:找遍全世界,没有一个具体的东西叫‘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’,如来也没针对过那样事物的说过实存的真理。在如来的眼里,没有某物,找不到某物,也不存在‘不是某物’,一切难以用语言形容……。”
多么了解我,多么了解真相的兄弟啊。我深深的庆慰,在真相的世界,我并不是一个人,我并不是孤独的,有多少大智者和我所见相同,和我活在同样一个真理的世界啊。我内深涌起无比的快乐,那种有认同者的快乐,那种心灵共鸣的快乐,那种认出故乡人的快乐。多么愉快的生活,多么甜美的梦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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依照我的观察,世间的修行者,因对真理的领悟不同,大约分为四种层类:
一、眼中有是非、对错、好坏、善恶,坚持站在“是、对、好、善”的一面,不去思量事物的实相或仅见解到事物表面的共相,他们随顺世俗说好话、做好事、当好人,一生修善除恶、去恶扬善,这种人可谓世间人的楷模,称为贤人。
二、思维事物的真相,活在世俗的见解之外,这类人开始进入圣人的行列。由于未能正观察或正思维,这一类人要么相信物质是真实的,精神是虚妄的;要么相信精神(心)是真实的,物质是虚妄的。这类人因他们的修行部分得到解脱,是圣人中的初等者。
三、经正观察和正思维,但不彻底,这类人认识到,一切事物不是它们看上去的样子,事物的本体离开一切“相”;但他们认为有一种离开种种相、但有某种“体”、“惚兮恍兮”、或曰“精明”、或曰“道体”的存在。这种认识是自性见的残余,是自性见神秘化精微化的表现,是自性不彻底的见解者。持有这种见地的人,是圣人中的中等者。
四、彻底的了法空相,大到宇宙、星球、山脉、个人,小到细菌、病毒、分子、原子,皆没有自性。这样的修行者彻底地活在“一切法空,如梦如幻”的世界。他完全止息了一切造作,于生活的处处体会没有作者没有受者,他享受无法言喻的生活,这是圣人中的上等者。这一类人完全失去了“心”、“物”、“人”、“精神”、“执著”等这样的概念。
因对旧有世界失去程度的不同,修行者所展现的自由和快乐不同。对自己旧有的世界,你失去的越多,越自由,越快乐。完全失去自己世界的人,是至圣,有大乐;失去一半的人,是中圣,得常乐;失去一部分的人,是初圣,享受天人的快乐。一点也没失去,或这边失去那边增加的人,是普通的人。普通人意味着,持有自性见,严重地受自己思想和情绪影响的人。
这样的认识,不等我说出,像须菩提这样的尊者就已经知道了。这不,须菩提已代我表达出了:“一切圣贤皆以无为法而有差别。”真是简洁准确的表达,太棒了!
此场法会,大多是跨入最后见地的圣行者,我称他们为“大比丘众”。与这样一群人间的成圣者共聚、议论,真是一场旷绝人寰的精神盛宴。喜悦从我内心深处汩汩地洋出,充满了祗树林,充满了给孤独园,充满了整个天地,美妙至极。
第八章
25
三千大千世界,以及布满三千大世界的七宝,如果你认为它们是实有的,各是各的,那么,即使它们再多,还是落入“有限”。当认出事物的无自性性,那么,即使面前的一粒沙,也落入“无限”的法界。
金刚经是干什么用的?摧毁你的自性见的。如果金刚经能够摧毁你的自性见,那么它的昂贵胜过布满三千大千世界七宝总和的价值。如果它不能,那么它一文钱不值。不信你到路边问问乞食的老婆婆,你说老婆婆我给你一部金刚经,你把你手里的碗和拄杖给我吧?她肯定不干。金刚经之所以称为金刚经,是对特定的人而言的。
我将我今天法会所说的内容,命名为“金刚经”。我之所以将这些话语集名为“金刚经”,是因为它能摧毁人类数千年来、相信了许久、早已根深蒂固的自性见。它能摧毁世上最顽固的头脑、最执著的心,因此,我说它是金刚经。能坏最坚固的邪见错觉,而它自身永远不坏(是永恒的真理),所以它是名符其实的金刚之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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诸贤友,莫听我说金刚经,就误以为金刚经是实有。金刚经亦无自性。不信你说说金刚经在哪里?在纸上吗?如果你不识字,或者你根本不懂人类的文字,那么金刚经什么也不是——连文字也不是;金刚经在心里吗?如果你不作金刚经想时,金刚经在哪里?
诸贤友,若金刚经是实有的,它的体是什么?它的相是什么?它的性是什么?如果一样东西即没有独立的体,又没有自己的相,更没有自主的性,那么,它是什么?它在哪?
诸贤友,金刚经因净饭王、因净饭王之父、因摩耶夫人、因摩耶夫人之母、因佛陀、因食物、因空气、因太阳、因声、因语、因阿难、因阿贝叶、因蔡伦、因毕升、因你、因你父、因你母……因无数无量的因缘而存在。它来自无量的法界,它是宇宙的礼物,是无量法界运作的变现。金刚经没有自性,因为金刚经没有自性,所以不存在固定的金刚经。
诸贤友,金刚经没有金刚经,它存在于法界里,当解读它时,你从法界里“还原”出它。它因你的还原而存在。无量法界譬如海水,你的见地认知譬如容器,你从海水舀取多少,你的金刚经法义就是多少;你用什么样的容器舀,你的金刚经就是什么形状。
诸贤友,金刚经就是法界,莫作金刚经想,莫信金刚经就是金刚经。从金刚经中去认识法界。诸贤友,从法界中还原金刚经,藉借金刚回到法界,这是我说此场法会的目的。诸贤友,不要停留在那些语声文字上!
我静静地坐在法座上,以无音声说法,无数的天人、大修行等,皆默契我所说,微笑浮现在他们的脸上,状如莲花盛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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假如有人能够接受并持有金刚经的见地,去工作生活做事,他所获得的福报,是无法言喻的。为什么这么说呢?当你眼里的万事万物都没自性,你以这种无自性的见地去工作生活,那么你得到的果报也无自性。无自性意味着什么?无法算计,无法计算,所有法界同归于你,你拥有全体法或法全体,甚至比那还大。
我对须菩提说,假如有人将金刚经的见地,介绍给他人,他所得到的福报,比充满三千大千世界的七宝价值的总和,还大很多。我这么说是因为:一、当一个人能真实地把金刚经的见地介绍给他人,首先他自己已了解了金刚经的见地,活出了金刚经的见地,他自己受益了那个见地——由此得到无边无际的回报。二、金刚经的见地是无自性见——在无自性见者眼里,一切事物没有数的概念,没有量的概念,那是无法被描述的。如果你眼中的世界及事物,无数无量不可被描述,你说那福报大不大?到底有多大?一句话:不可思议!
更重要的,假如你了解了金刚经的见地,假如你体验到金刚经的见地,假如你活出了金刚经的见地,你和古往今来的一切佛没两样,你也得到了那无上的法宝——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。一切见证到金刚经见地的人,皆如佛,皆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法;一切佛,一切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法的人,皆体验着、活出了金刚经的见地。
所以,我对须菩提说:“一切诸佛及诸佛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法皆从此经出。”我说的这些话一句假也没有,每一句都是有根据的,它来自我此生的生活经验,也与过去诸佛的体验相吻合,未来的一切诸佛也都将经验到这些。
金刚经中见地的描述,是我眼中的事实,是我的平常世界。它是我脚下的大地,是我头上的天空。它不是玄乎的,它是实在的,是真实的。它真实如一切众生幻眼中的幻世界一样真实。但诸佛并不宝贝这些经验,他们视这些见地与幻法相等。金刚经,佛眼里的世界,我普通美好的一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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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切认识到无自性见,持有无自性见,活出无自性见的人,皆是佛。一切佛眼中的法,皆是佛法。佛法便是无自性的法。无自性的法是什么法?非法、非非法——不可定义、不可描述、因幻而成、假立名字的一切。一切无自性的事物都是假名如幻的,而非无自性的事物根本不存在。
我正观过这个世界,以及认识这个世界的主体,发现皆无自性。如果不存在一个认识世界的有独立自性的主体,那么便无佛;如果不存在所被认识的有独立自性的万事万物,那么便无法。所以最终我观见到,无佛亦无法。但为了随顺世人的认识并引导他们,我给那些持有和活出无自性见的人及那无自性之物,分别命名为佛与法。合称这一切为佛法。
“诸贤友,佛法实非佛法。”当我内在思维起这个念头时,于是,我对须菩提说:“须菩提,所谓佛法者即非佛法。”这多么真实实在的认识啊。诸贤友,修习佛法者,须认识到这;若未认识到这,即未真实认识到佛法。如果你认为有佛有法,并且佛与法都是真实的、有自性的,那么你还处在不究竟的见地里。
金刚经破尽一切自性见,若有一物自性见不被破,则不是金刚经;在金刚经的世界,没有一物是有自性的,若有一物是有自性的,则不是金刚经的世界。诸贤友,金刚经是诸佛的现实世界,它是真实如实的实相世界。
当我心行到这里,注意到祗树给孤独园的上空,天空明净,无自性的诸法与我的妙心相和合,变幻出如梦如幻的殊胜世界。呈现在眼前的一切,及那呈现的机制,让我涌出无比的喜悦和一次次的惊讶:一切存在,真是太神奇了,太不可思议了!(完)